第十四个食茧

肚里垃圾成团。

【原创】鸟

      
    
    在完全没有丁点希冀的情况下,我19岁生日那天许愿想要一只鸟。
    我希望他是无形的,在我的手举起来的时候,他能停在我的大臂上。其实想想是不是鸟也无所谓,只是他需要“降落”在我的手上。
    我没打算看见他,我只是想感受他的重量,还有爪子抓握住手臂的感觉。
    这是个非常仓促、不切实际的愿望,我本没打算把许愿的机会浪费在这身上。在之前十年的生日中,我的愿望都是想要我喜爱的一个动画角色拥有美好的结局,可是那部动画最近完结了,也没有留下好结局。此时我不得不去另想一个愿望。一直以为自己记着这件事,但结果直到吹蜡烛的那一刻,才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    在高中的时候,尤其是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的时候,我时常幻想有一只鸟能把我从身后拦腰抓起,飞向它的巢。就算是他锋利的爪子刺穿我的肚子,勾出我的肠子,把我铺开去温暖他的蛋也无所谓。在幻想和梦境中血腥和猎奇都是些助兴的东西。
    我去公园里喂过鸽子。在你撕开玉米袋子的时候,那些肥白的脑袋就会耸动起来。朱红的小爪子扒在你手上,划出一道道红痕。他们有力扇动着富有光泽的翅膀,在这时候我总会神经紧绷闭上眼睛,像是不能直视太阳一样。
    所以我希望他是无形的,这样我不必时刻紧张地闭上眼睛。我不在乎他的样子,也不想因为这个对他产生或褒或贬的看法。
    生日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,我做了个梦。
       
    “你想要一只鸟。”有个声音在说话。
    “我是一只鸟。”它说。
    我想去回应它,文字在我脑中混乱盘旋,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。我不敢过度挣扎,这可能会让我醒来。
    “当你把大臂抬到与肩膀相平的时候,我会停在你的手肘上。”话语间有一股力量缓缓牵拉着我的手向外展平,手心向上压在柔软的被子上。
    “12秒。”它说,“你要保持12秒。”
     
    我醒了。
    起床后翻看日历才知道离生日已经过了三个月。
    我有些奇怪为什么诸如此类的交流总是在梦里,在小说中也常有托梦云云。对于所有超自然的东西我都秉持着“宁可信其有”的态度,或者说,我永远都会因此兴奋不已。我迅速从床上坐起,像是小时候不标准的少先队礼,缓缓抬起手臂。
    我的房间没有钟,我讨厌秒针走动的声音。眼下只能模糊估计。
 
    1,2,3,4,5,6,7,8,9......
 
    翅膀扇起的风拂过额头,温热又夹杂着樟树的气味。扫过肩膀的羽毛硬挺,臂上承着稳稳当当的压力,那是一双底部略带皮质的爪子。
    我什么也看不见,只有自己缓冲着略向下沉的手臂。他的尾羽贴在我的胳膊外侧。我数数慢了将近三秒。
    “你好。”我听见他对我说。
    “你好。”我说。在听到自己声音的那一刻,我意识到他的语句不是我用耳朵听见的,是在脑内响起的。
    沉默。
    我很高兴,几乎要发狂。生日愿望真的可以实现。我能感受到他的体温,尾羽,气息,甚至是心跳。
    那为什么不能给那个角色一个好的结局呢——或许我不该过于贪心。
    “你好。”我说,“我真的很高兴,我能用手摸到你吗?”
    “可以。”他的声音平淡而沉稳。
    “我可以摸摸你吗?”
    “可以。”
    他的爪子大而粗糙,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三个浅浅的凹陷,臂上的重量阻碍了我想要转动胳膊的欲望,我的脖子向前伸,看到了那个胳膊外侧的凹痕。那不是像鸽子脚一样轻轻的抓挠,我猜想如果他愿意,这双爪子完全可以钳断我的手臂。
    柔顺的腹羽下是紧绷的肌肉,我慢慢摸索向上,又将被自己抚逆的羽毛捋顺。
    “我要摸摸你的头,”我说,“你最好闭上眼睛。”
    没有回应。
    他很高,比我的头要高出一截。喙硬实而弯曲,头部弧度优美光滑,我顺着那条曲线缓缓抚下,直到尾羽。我看着自己手的方向,在空气中缓慢地动作,那种感觉很奇妙,像是在演哑剧,但那鲜活温热的身体是有分量的、真实存在的,他就停在我的手上。
    “谢谢你。”我说。
   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种类的鸟,也没有知道的必要,因为我看不见他的样子,或许他并不属于我们人类认知中的任何一种,他只是一只鸟。
    “你的意思是我把大臂举到和肩同高12秒,你就会落下来吗?”
    “是的。”
    “为什么是12秒呢?”
    “这只是一个随机的、单纯我喜欢的数字”,停了一会他说,“你生活中抬起大臂的次数会很频繁,这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呼唤我。”
    我明白他的意思,还想具体问问细节,这的确有些令人扫兴,但是所有事情都应该越明确越好。
    “我的小臂应该摆在什么角度的位置?还有我的手掌。”
    “没有标准。只要你的大臂与肩同高。你可以把小臂稍向里折一些,这样不那么吃力。”他可能感觉到了我手臂在颤抖。
    “如果我在睡梦中摆出了这个姿势呢?”
    “我知道你在睡觉,我不会来打扰。”
   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。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,在你平时阅读文字的时候,你脑内总会有一个声音回荡。我脑内是个男人的声音,但和我自己的声音完全不同。
    “你听见了我的生日愿望吗?”我问他,“你回应它,在三个月之后?”愿望的管理体系是像数据库一样的存在吗?办事效率挺低。
    “我只是碰巧在你许愿那天听到了你的愿望而已,之后的三个月我一直在观察你。”
    “听起来有些瘆得慌。”
    他笑了笑,是闷在胸腔里的声音,或是说闷在气囊里的声音,我不知道这两者是否等同。
    “这样说话总觉得有些不够礼貌,”我说,“你有名字可以让我称呼吗?”
    “我没有名字,也没感觉这样不礼貌。”
    “也不是纯粹礼貌问题......”这样他可能会弄混我与他人的对话,回答一些本不是问他的问题。我本想这么说,但是我绝不会让他出现在别人面前,就算是没人看得见他。
    “如果你一定要称呼我的话,请称我为‘鸟’。”真是个简单粗暴的名字。
    “那好吧,”我问他,“你离开的信号又是什么?”
    “这取决于你,”他说,“你向我告别,我就会离开。”
    “今天谢谢你,”我说,“再见了,鸟。”
    “再见。”他说。
    手臂上的分量消失了。
   
   
    在一开始我还是不太敢去打扰他。在知道自己愿望实现的那个礼拜里我都没有抬起手臂,也没机会抬起。但是渐渐我习惯了呼唤他,从一天一次到频繁的一天几次,如果不是我的右手酸痛到难以忍受,我不会和他告别。
    “你不能换到我的左手上吗?”
    “不行。身体其他部位也不行,你昨天已经问过了。”
    “为什么呢?”
    “这是你自己的愿望。”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稳。我不记得当时具体许愿的细节了,自己当时有说的那么详细吗,自找苦吃。他有时会用翅膀触碰我的身体,他的爪子会上挪到我的肩膀,就算不说话我也希望他能一直停在我手上,只是存在就好。
    “这个动作可能等我老了就做不到了,肩周炎之类的毛病。”
    “这是你自己许的愿望。”还是这句回答,我不好再说什么。或许还是我过于贪心了。
     我们时常交谈,虽然多半是我问他答,我并不擅长提问,对话总是朝着无意义的方向发展。
    “在你原来生活的那么多年里,有没有碰到过和我许相同愿望的人?”
    “你怎么知道我活了很多年?”为数不多的疑问句。在一段时间的相处后,虽然看不见他的样子,我总觉得他刚刚转动了脖子。
    “一般都是这么设定的吧。”一只会托梦的、无形的、能和你交谈的鸟,一般总得和天堂、神界什么的扯上关系。没准这是一只为雅典娜传递神谕的猫头鹰,但他的头部并不宽大扁平。
    “的确有,原来有一个小姑娘许愿想要一唱歌就有小鸟飞到她手背上,但是我体型太大了。”
    这真的不是个冷笑话吗。
    “反正她看不见你,你可以单脚立在她手上,重量就没办法了。”他啄了一下我的掌心,肚子上的羽毛蹭过脸颊。
    “你别突然弯下去,”我用手托住他的胸部,“我手臂支持不住可能会让你摔下去。”他为了尽量不用翅膀打我的脸,在降落的时候都会像鹰捕食那样收敛翅膀滑冲下来,缓缓稳稳地落在我小臂上,一点一点地移上大臂,这时我再将手臂弯曲,省些力气。
    “她看得见我。”他回答我上一个问题,“你许愿想要一只无形的鸟才会看不见我的样子。”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
    为了大概确定他的方位,我也有小小的技巧。这是不经意间发现的。
    我问他吃不吃瓜子,聚会剩下了一些。他两脚分别踩在我手肘的两侧,弯身来吃我手上的瓜子,失败,我小臂太短。我只好把瓜子放在左手上,伸向远处,他俯身去啄时我慌忙扶住了他的身子。
    “我不会掉下去。”
    “收起翅膀时可说不一定,我不想被你的翅膀打脸。”
    他啄了啄我的额头,像是在示意我闭嘴。
    在说话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所站立的地方有一些悬浮着的瓜子碎块,我意识到我只是看不见他本身而已。这太奇妙了,我想。我尝试伸出手去触碰,只能摸到他暖和的腹部。那次我一直盯着那些碎块,变成糊状,直到它们逐渐被消化、吸收,在彻底同化于鸟身体的那一刻,完全消失。这花了我一个晚上的时间,在那个夜里我趴在床上,右臂搁在枕头上。我没说一句话,但他像是明白并默许了我愚蠢的兴趣,我们一起等待瓜子的消失。1773年,科学家斯帕兰札尼做过一个实验,让鹰吞下装有肉块的小铁笼,一段时间后取出铁笼,发现肉块已经消失。如果他许了同一个生日愿望,没准那只鹰就没必要把铁笼吞下去。
   
   
    “你看得见我吗?”我问他。
    “看得见。”这个问题似乎没什么意义,因为他总能准确无误降落在我的手上,或是啄我的额头。
    “我的意思是,相貌。”我说,“没准在你眼里我只是个红外线扫描成像的东西,身上黄黄绿绿的。”
    我刚刚看完一本书。在看书和写字时我喜欢独自一人,所以我有意识收拢起手臂搁在桌上,现在有些酸痛。
    “看得见。”还是这个回答。
    我很感激这不知道是谁赐予我的19岁生日礼物,我们语言相通本就是件很奇妙的事情。
    我曾经问过他是否能连接我的思想,因为毕竟他可以直接在脑内与我交流,他否认。或许这是像静脉瓣一样的构造,他的声音进的来,我的声音却不能从脑里直接出去。或许这如神一般的生物能轻而易举看穿我的内心,但他说不会,我便相信,无条件地相信。从他在我手中降落以来,我就再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一句话。我不擅长也不愿与外界相处,他的降落庇佑我远离所有我不喜欢的东西。
    在小的时候谁不想要一个只有自己看得见的伙伴呢?啊,这么说有些不对,我看不见他。这只是个比方,我的意思是,谁不想要一位只与自己说话的密友呢?
     
   
    我累坏了。
    我刚从一场爆破中逃出来,其他人全死了。
    是我触发的炸弹,我杀死了所有人。因为他们杀死了我的父母,一刀一刀割。我没能耐让他们安静老实地待在那里一刀一刀地被割,只能用这个大家都轻松些的办法。
    我觉得很奇怪。他们杀死我的父母,是因为高利贷,我父亲的公司在我高三那年破产了,这能理解,对吧?强/奸我却真的完全没有理由。他们留下了我,让我做工,看我老实,还教我用枪。我的确很老实,我没有用枪杀死一个人。
    终于回到家。我倒在床上,像一滩烂泥,引爆炸弹差点把自己炸死真是太窝囊了。下次要再谨慎一些才行。我去洗了把脸,镜子中的面孔木然而僵硬,左脸颊的刀疤一路延续到耳后,我从不让自己的右脸受伤。
    我拿起枪,上膛,拨动保险,对准自己的太阳穴,一切都得按流程来。
 
    5,4,3,2,1。
 
    砰!
    一股暴起的力量突然打翻了我手中的枪,子弹嵌进墙里。有什么湿热的东西从右耳里流了出来,痒痒的,刚刚那声巨响可能震破了鼓膜。
    我数数又数慢了。
    鸟的影子逐渐显现了出来,那真的是一只很大、很美丽的鸟。
    但只有影子而已。
    那团浓稠的黑影流动着、变幻着,慢慢塑成人形。我看到了他的脸。那是一张森冷、波澜不惊的脸。我没法说这和我所期待的是否一致,因为我从来都没设想过他的人形。
    “为什么你会是人形?”我有些失望,为什么人能看见的神灵永远是人类模样,就像外星人总穿着银白色的紧身衣一样,就不能长得再奇怪点吗?
    “这是我本来的样子。”他回答。
  
  
    “从来都没有,”他一如既往的平静,“你从没问过我是什么种类的鸟,为什么会回应你的愿望,又为什么观察你三个月。你关注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,手臂的角度,腹中的食物,毫无意义的东西。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你来说也都完全不重要,对吗?”
    “我只是想保持礼貌,”我有些不好意思,“好奇与死亡并不冲突。”
    “你怎么知道我会自杀?”我说。不算问句,同上,我对答案不感兴趣。
    “我观察了你三个月。”
    “连用枪都猜到了?”
    “我观察了你三个月。”
    “召唤你只能是右臂也是因为这个?”
    “我观察了你三个月。”我喜欢听他的回答,他知道,所以他会一遍一遍说给我听。
    “你从抬起手臂到一枪崩了自己需要13秒的时间。你大概不会知道这个,因为你数秒总是慢了很多。”他说。
    “这是人类的普遍规律?”
    “不,只是你。”
    “这也是在三个月里观察出来的?”
    “这是刻在你骨子里的东西,从你想死的时候开始,不管是19岁还是79岁都是一样。”
    他是神,我确认了这一点,没准还是死神,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。
    “其他的死法有些并不需要举起大臂,”我用左手向他的方向把枪推过去,“你并不能阻止每一次。”
    “你只会用枪崩掉太阳穴。你不敢尝试其他死法,这是刻在你骨子里的东西。”他冷冷地说。我们都知道这些问题毫无意义。
    “我爱你。”我说。
    认真的,发自内心的。
    不需要特意做出愉快的表情,也不需要昂扬的语调。
    他拿起了枪,走到我的身侧。对,是这样的,迎面开枪比从侧面开枪要更难死去,子弹从前向后穿过大脑,通常只会伤到一个半脑,留下完完整整的另一个。
    “我爱你。”他说。我望着他悲哀的眼睛。
    他开枪杀死了我。

 

   
 
    Fin.
   
     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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